屈指算来，我在海外已经生活了十七年。前不久回国，最大的心愿之一，就是过过茶瘾。
其实，我本来是不喝茶的。几年前，一位南方名校的资深教授访问波士顿，据说是受校方之托，重任在肩，随身带了些小包装的西湖龙井作为“校级礼品”。我算是接待了他一下，他临走时留给我两包。我执意推却，说自己不喝。他则坚持：“你不愿意试试吗？不喝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呀！这东西，有钱都买不到真的。这可是真的呀！我们学校的声誉给你担保。”最后盛情难却，我也就留下。闲来无事泡了几次，一下子就上瘾了。
因为喜欢茶又买不到，只好到处托人索要。尽管亲友多方帮忙，那“校级礼品”的境界从来没再达到过。不过，临回来前几个月，在美国发现有两个买茶的网站，经营相当规范。下了订单，茶来了确实都相当有质量。我心里想：如果舍得再多花点钱，买最贵的，即28克10美元以上的那种，“校级礼品”式的享受还是有望实现的。
不过，说一千道一万，美国毕竟不是个饮茶的国家。听说中国的茶文化借近年来的经济增长之助蒸蒸日上，我自然急不可待地希望回来接受洗礼。果然，刚一回国，亲朋好友见面，许多人就以茶相赠。多得让我目不暇接。最后返美时，半个行李箱装的都是茶。去买茶的计划，很快就变得多此一举。
返美后打开包，第一件事就是把拿到的茶叶如数家珍地摆出来欣赏。有几个高级礼品的包装，豪华得实在惊人：不仅盒子外观富丽堂皇，而且打开是金黄色绸缎的衬里，镶嵌几个精美的茶叶盒。到波士顿机场接我的外甥也是个茶迷，我把一个豪华型送给他时，他竟不好意思拿，觉得太贵重。我好说歹说，他才高高兴兴地拿走了。
可惜，当我打开一包品尝时，第一口就不得不吐出来。我知道事情不好，第二天赶紧给外甥打电话，开门见山地把我的经历告诉他，然后问：“请你坦率地告诉我，你那盒子里的茶叶糟糕到什么程度？”他也开诚布公：“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，难以形容。我想，大概把院子里的枯树叶拿来泡泡就是这个味儿吧。”我索性把收到的茶一个一个开包检查，结果可想而知。当然，好茶还是有。亲友们以自己喝的茶相送，大体都相当不错。这些茶，大多“衣着朴素”，而那些豪华包装的茶，几乎无一例外全都不能喝。
假茶劣茶，在中国并不算新闻。不过，这种“五星级包装”的垃圾茶叶，还是邪乎得让我目瞪口呆。另外，送这些“五星垃圾”的，多是在政府部门有一官半职的朋友，平时做事手面也很大。他们与我相识多年，送茶是好心好意，绝对不可能成心给我垃圾茶叶。为什么在一个茶叶大国，会出现这种情况？
这个问题，我反复想了几天，也和朋友们讨论，不敢说有什么结论，至少理出些线索来。假货山寨横行的市场大环境，当然导致了茶叶营销不规范。除此之外，送礼文化，则是导致茶叶营销乱局的特殊原因。首先，以一般社会的基本礼貌，人家送礼，收礼者只能道谢。即使收的茶叶不能喝，你也不可能打电话追到送礼的人那里。其次，送茶成了风尚，大家都招架不住，在许多情况下根本记不清哪种茶是谁送的。更多的情况，恐怕是把消化不了的礼品转送。结果，茶的来源就更搞不清了。更何况，茶叶是可以放一段时间的，未必马上就品尝。放的时间一久，转送或者和其他茶叶混杂的机会就更大。总之，由于茶叶本身的特性，送礼文化切断了消费者对商品的反馈链条。
在美国新兴的购茶网上我买了两次茶叶，一共四种，并非没有懊悔的地方。但事后想想，一切都相当规范。28克10美元的茶，质量相当好。但是，价位降到6美元时，质量就不太敢恭维了。基本上是一分钱一分货。不仅如此，美国目前已经有了品茶网，对各个销售网络进行排名。大部分商家还有这样的政策：消费者如果不满意，没有打开包装的茶叶都可以退货。这样，消费者对商品的反馈就非常及时。质量上稍有闪失，就可能在竞争中被淘汰。
我把“五星垃圾”的事情放在微博上讨论，引起一些网友的谴责：朋友好心好意送礼，你这样太不厚道。也许，我的做法确实不符合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。但如上所述，茶礼之风，是个没有人赢的游戏，必须改革。这次回来看到的一个大变化是：朋友摆饭局，最后吃不了的，大家全打包带走。而在二十年前，则根本无此规矩，大家喜欢豪宴剩半桌。回头想想，还多亏当时媒体连篇累牍的讨论。今天我把茶叶的事情提出来，并非要根绝送礼，只是希望送礼至少不要变成一种没有内容的仪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