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不曾见过单只手端一杯热茶,又迈开大步前行的人。如果你确实是想品茶而不是解渴,你不会手提瓶装茶饮料边走边喝,你必须首先消停下来,不管是坐在客厅,坐在茶馆,还是坐在路旁。你必须让自己的身躯进入某种静止状态品茶是一种内在的活动,活动的开始起于双脚运动的停息。
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打招呼:来,喝杯茶吧。那么,他其实是说:来,到我这里来坐一会儿吧。这是一种善意的召唤。从前日本的武士茶,让战场上的对手相聚,进入露院,先把那长刀卸下,膝行入茶室,两两相对而跪坐,其中唯一杯茶矣。此时杀声渐远,茶心泛起,喧嚣的战场隐下,暂且不表,宁静的生活来临,双目显善。昨日杀红了眼的豺狼英雄,在那片刻的茶饮之中,人性重又复归,顿生浮屠之愿,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也不是不可能的吧。
日本幕府时代有一种茶室很小,武士进入坐下,身体间的距离,也就是数杯茶的间隔。环境逼迫他们几乎触膝而对。静止的肉体如此近距离地相视,是大有深意的。人们以为灵魂在此近距离中将推心置腹,人人为他人的美好境界在饮茶中得以达至。品茶在此时是多么的至关重要,如果人们不曾触膝对坐,或许他们就不会领悟,佛心是在莲花宝座上得以昭示的,人心是在茶座间趋于和平的。
或许这确实是有道理的--我们需要停息片刻,复习和平,复习善,我们需要通过一杯茶让我们坐下来。因为我们只要一旦坐下,心急火燎的身姿便被另一种断然的止息截住。况且品饮的速度要诀是慢而不是快。一口就可以喝完的东西,现在假定需要三口喝完,时间因此拉长三倍,品字三张口,大约也是这样的意思吧。缓缓地滋润心灵,也就是缓缓地滋润人生。
许多时候,你得让你的生命处于一种静态,好像文章中你得用标点符号断开句子。你用此阻拦生活的加速度,调整呼吸,梳理心态,放松肢体,恢复起初上路时的喜悦与好奇。
这便是真正的冲饮总还是从热茶开始的原因之一。即便是在大暑之天,如果正经品茶,我们还是少不了用干茶冲泡。那时我们刚刚坐下,额头汗湿,心焦体躁,我们不强迫自己迅速地凉却,而是与茶共凉。我们端起茶,茶是烫的,因此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。急什么呢,慢慢地吹着,凉着,反正已经停下来了,在合适的温度下饮合适的茶,心跳也回到了与生活合拍的节奏。这过程甚至开始让你不适,你已经在加速度中快惯了,况且对面大街墙上就挂着一条标语: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。一看到这些警示格言你就上火着急,你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走人。但手中之茶不让你走,她那么清亮那么馨香,茶烟袅袅,欲言又止,暗示您听其虔言:时间是什么?难道你不是生命?我不是生命?时间是什么?
唐时的高人通过品茶诠释了时间:时间是在空间里完成的,空间是在山水间完成的,山水是在品茶中完成的,品茶是在诗心中完成的。唐时的品茶费时较多,关键在煮;到宋时茶是点出来的,时间就费在那后面的斗茶之上;再后来到明时的冲泡,那时间就费在了“孵茶馆”上。无论唐煮、宋点还是明冲泡,总之,都是让人停下来,面对世界,或者反观内心。李白说“相看两不厌,惟有敬亭山”,我从前读到此诗,眼中一幅画,便是李白背对着我席地而坐,面对着敬亭山,此时弦月高升,夜深人静,李白是坐了一天了吧,不知谪仙白日已喝过多少杯茶,浸润得那一首小诗穿透时光千年,直到今天。
曾经把从前的茶馆和现在的茶艺馆做一比较,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。从前的茶馆,虽然也有常客,也有人一泡一天,但总体上说,茶馆更像一个民间沙龙。人们到这里来,从他人身上获取信息,了解行情,互通有无。茶客因此而来去匆匆,茶馆因此而热闹非凡。
茶艺馆却是趋于安静的,现代人到此,除了彼此商讨事务之外,很重要的就是休闲。数个好友,冲壶茶,一坐半天,东拉西扯,述旧论新,但不到旁人桌上去交新友,听花边新闻。从前一条信息全茶馆共享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。基本上,进入茶艺馆的人们是以个人为中心的,小团体为中心的,要解决的是个人的问题,说当今的茶艺馆是人生的停靠站也未必不可以。
茶艺馆除了茶要好之外,茶食要多,装修要好,要隽永耐看,一只茶杯一只碗,一道茶食一张桌,都要精心选择。茶艺馆的总体环境要有艺术上的独具匠心,茶艺茶艺,既要有茶又要有艺,那是缺一不可的。
为什么要下那么大的功夫呢?不为别的,就为了让人多停一会儿。每一个茶艺馆都应该是一件艺术作品,必定有文化为衬,有人的灵魂和个性渗透其间。有件事情一定要弄清楚:茶艺馆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,而是让生命在此调养生息的地方。